2月12日,河北省保定市阜平县前往北京的车上,11岁的席庆茹举着手臂,练习邓老师教给她的小提琴指法。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2月20日晚,鸟巢,冬奥会闭幕式上。灯光打在44位山里娃身上,娃娃们用希腊语唱起《奥林匹克颂》,他们的衣服和鞋上点缀着冰蓝色的鱼头剪纸图案,衣服厚厚的,显得萌态可掬,像中国传统的年画娃娃。孩子们的眼神纯真、声音纯净,边唱身体边随着旋律摇晃。在歌声中,奥林匹克会旗缓缓降下。
这44名孩子来自河北阜平山区的马兰花儿童合唱团,16天前,他们在冬奥会的开幕式上,也是用希腊语演唱了《奥林匹克颂》。
以往的奥林匹克会歌多由各国著名的艺术家演唱,今年,冬奥会开闭幕式总导演张艺谋动了请大山里的孩子站在全世界面前唱会歌的想法,“要带着泥土的芬芳”,他认为这是一种文化自信的表现。
“天籁之音”,张艺谋评价第一次听到这群孩子唱歌的感受,“特别的真诚,特别的淳朴”。
而在四个多月前,这群娃娃中的多数人还看不懂乐谱。
“不会唱歌的孩子多可怜”
现在回想,阜平县城南庄镇夏庄学区中心校校长刘凯依然觉得一切像梦一般。
去年中秋节前,他接到了北京奥组委的电话,要来看看马兰小乐队。
马兰小乐队是邓小岚创建的,她是作家邓拓的女儿。邓小岚今年79岁,眼睛依然亮亮的。她戴眼镜,身形瘦小,说起话来,总是夹带着手势,随时随地都能唱起来。唱的多是儿歌,《小鸽子》《小杜鹃》……
马兰小乐队是年成立的,最初的成员都是阜平县城南庄镇马兰村的孩子。
邓小岚和马兰村孩子们的缘分源于一次扫墓。马兰村曾是《晋察冀日报》机关驻地,邓小岚的父亲邓拓曾任《晋察冀日报》社长兼总编辑。年底,19位马兰村乡亲为掩护报社同志,被日军杀害。年,邓小岚和《晋察冀日报》的老同志回马兰村,为当年遇难的乡亲们扫墓,正好遇见了一群同来扫墓的孩子。
“你们来唱首歌吧,《学习雷锋好榜样》会唱吗?”孩子摇头。“《少先队队歌》呢?”孩子们还是摇头。邓小岚听了直着急,说“国歌总会唱吧?”终于有两个小孩举手了,却唱跑调了。
邓小岚的妈妈喜欢音乐,小时候,家里总放古典音乐。高中时,邓小岚在学校学了小提琴。大学,进了清华乐队,做小提琴手。“不会唱歌的孩子多可怜”,年,退休后的邓小岚开始往返北京与马兰村教孩子们音乐。
车开进阜平,一路都是连绵的山脉,阜平曾是河北著名的贫困县,年初才脱贫“摘帽”。这里土壤条件差,庄稼收成少,环境也很封闭。没修路时,邓小岚来马兰村,要坐一天的车。早上8点从北京出发,天黑才能到。这也是刘凯一开始难以相信奥组委要来他们这个山沟沟来挑孩子的原因。
刚来马兰村时,邓小岚发现山里的孩子唱歌虽然音准差点,但声音很干净、透明,“像从树林里穿过来,从溪水里流过来的”。受过专业训练的,反而没有这种色彩。她从北京的亲戚家、朋友那里搜集二手乐器,运到马兰,教孩子们乐器。手风琴沉,分配给壮一点的小孩,小姑娘就拉小提琴。年,邓小岚从马兰小学选出了6个孩子,成立了马兰小乐队。
年,在北京中山公园,马兰小乐队给《晋察冀日报》的老人做了演出,这是马兰小乐队的处女秀。知道邓小岚组建了小乐队,县里有活动也邀请他们去演出。媒体报道后,小乐队外出演出的机会越来越多,不少企业还捐赠了乐器。年,马兰小乐队登上了北京卫视的春晚。
邓小岚说,北京冬奥组委正是看了马兰小乐队的视频,才找到了阜平,最终决定在这里选拔一个儿童合唱团,演唱《奥林匹克颂》。
2月12日,河北省保定市阜平县城南庄镇八一学校,合唱团在家属和乡亲们的欢送下出发到北京参加冬奥会闭幕式。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温暖的背后
一开始,刘凯对于孩子们参加演出还是没抱希望,“毕竟那么大的舞台,咱们的孩子们没经过系统的训练,怎么会选上我们。”他一度以为他们只是参与选拔的队伍之一。
很快,奥组委就到了城南庄镇的几所小学开始挑人,第一批挑了70多人。几天后,刘凯接到通知,“这事定了”。
最终,合唱团被命名为马兰花儿童合唱团,马兰小乐队有8位孩子被选进了合唱团,邓小岚成为合唱团的顾问。
让山里的孩子登上冬奥会舞台这是一个温暖、美妙的想法,但是落地时,充满了重重困难。
孩子们的音乐底子很薄。十八年前,邓小岚第一次到马兰小学。学校只有两个老师,四间房子,一个房子歪歪斜斜,用一个大树干顶着。孩子们从没上过音乐课。邓小岚从音阶开始一点点教起。
张曼华是马兰花儿童合唱团的带队老师,去年开始在城南庄镇的石猴小学教音乐,她是这所学校第一位专门的音乐老师。她介绍,《奥林匹克颂》本就是一首难度比较大的歌,音域宽,变化音多。无伴奏合唱更难,纯清唱对演唱者的音准、音色要求更高。
北京冬奥会开幕式纪录片《盛会》中记录了这样的场景:在奥组委的一次工作会议上,一位分场导演说,“这帮孩子底子太薄了、太薄了,(只能)通过一段时间的强化训练,看看能达到什么效果”。张艺谋说:“没关系,我们创造奇迹”。
2月12日,河北省保定市阜平县城南庄镇八一学校,乡亲们为马兰花合唱团的孩子们赴京参加冬奥会闭幕式举行欢送仪式。图为出发前,邓小岚老师带孩子们唱歌。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阜平县调来了县城最好学校的两位老师前来支援,保定学院音乐舞蹈学院也来了四位老师。后来,中央音乐学院也派来了指导老师。
孩子们不懂音高,老师们只能刺激孩子们的想象,“想象你在山上喊山下人的感觉”……
时间短,老师们只能不断重复强化训练让孩子们掌握这首歌。先教唱谱,把一首歌分成几段,抄在黑板上,一段段地教。今天教两句,明天教两句。先统一教,熟练以后,再把孩子们分组交给不同的老师,跟着钢琴练,一个一个地给他们抠音准、音高。
韩舒心扎着小辫子,脸像一个圆圆的红苹果,她是团里最小的孩子,大家都叫她“小豆豆”。她不满6岁,还不会写自己的大名。因为音准好、性格活泼,韩舒心被选进了合唱团。刚进团时,她学一会儿,就不愿意学了,跑到门外站着。合唱团最大的孩子才11岁,注意力都有限。
为了让训练过程不枯燥,增加孩子们对音乐的兴趣,老师们发明了很多游戏。如拍手,让孩子们听节奏,试着模仿。还有“开火车”,老师弹钢琴,让孩子排队接龙,做动作让后边同学模仿。半个多月后,韩舒心在课堂上的参与度高了很多,上课时,不遛出门了。
训练久了,孩子们对冬奥会有了更感性的认知,也更投入了。白振源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读四年级,跟邓小岚学吉他。他喜欢音乐,排练时,老师说他哪儿唱得不好,下课后,会一直练。
2月11日,河北省保定市阜平县城南庄镇马兰村,邓小岚老师。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学说希腊语
十月,村庄正是丰收的季节。树枝上挂满了苹果和梨子,山里一片橙黄与粉红,一簇簇的黄色小野菊开得繁茂。年10月18日,马兰花儿童合唱团正式成团,孩子们搬进了城南庄镇的八一小学住校集训。他们迎来了一个新的挑战:学习希腊语。
林嘉濠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学生,他和他的老师负责教合唱团希腊语。来之前,林嘉濠提前学会了这首歌,做了一个教学计划:先从最基本的希腊语字母学起,再学发音。
第一节课上,林嘉濠用希腊语教了《奥林匹克颂》的头两句,孩子们小声地模仿着,唱得磕磕巴巴的。邓小岚建议用汉语拼音标注发音,她教过小乐队的孩子唱英文歌《YouRaiseMeUp》和英文版的《友谊地久天长》,有的单词就用汉语拼音标注,效果也挺好。
但有些音,汉语拼音找不到,比如希腊语“在这里”。林嘉濠只能按照希腊语教,“舌头用上下牙齿轻轻咬住”,细致告诉他们发音动作:舌头怎么放的、嘴巴怎么动的。还有的词语用英语代替;最后孩子们拿到的歌词版本有汉语拼音、英语和希腊语三种语言。
孩子受方言发音影响比较大,如希腊语“冲出”这个词,孩子们怎么都发不好。林嘉濠只能一遍遍纠正,针对性的重复,让大家形成肌肉记忆。
林嘉濠拿出一张图片,是一个人朝圣的画面,“朝圣就是对着心中最神圣的地方膜拜”,他向孩子讲解“朝圣者”的含义。来之前,林嘉濠准备了很多图片,有名词和动词类的,以方便孩子理解歌词的含义和歌曲想要表达的感情。
二十多天的训练之后,希腊语歌词终于被拿下。“整个过程挺快的”,林嘉濠很惊喜,他本以为要教很久。到北京集训时,林嘉濠继续负责监测和纠正孩子们发音。
进入12月,山谷变得寒冷和寂静,瀑布被冻成了冰,合唱团的训练进入查缺补漏的阶段,老师每周要把排练的情况录成视频,向奥组委汇报。教室里弥漫着紧张的氛围,黑板上写着“不换气”三个字,后面打了一个感叹号,外面画了一个方框。常有孩子一句话唱不完,偷偷在中间换口气,老师写在黑板上着重提醒。除了上课时间,合唱团一天还要训练四五个小时。
今年1月初,马兰花儿童合唱团来北京参加集训。最终合唱团的人数确定为44人,不少被淘汰的男孩抱着校长抹眼泪。白振源因嗓音有些嘶哑,也被淘汰了,走之前,带队老师抱了抱他,这个要强的男孩说自己没哭。
2月12日,河北省保定市阜平县前往北京的车上,合唱团的孩子们。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保持微笑
第一次到鸟巢排练,一进场,带队老师张曼华也被巨大的场馆震到了。孩子们更充满了好奇,眼睛总这儿看看,那儿瞅瞅,在台上排练也很拘束,表情不够自然、舒展。
刘凯说,在学校里刚训练时,孩子们就显得不自信,很多学生连学校的六一联欢晚会都没参加过。唱歌时,他们有的猫着腰,有的眼睛四处乱瞟,有的张不开嘴。每个人的表情迥异,对眼前所做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与不适。
老师告诉孩子们要表现出享受音乐的感觉,让他们想象自己眼里有颗小星星,“比比谁的小星星最亮”。为了给孩子们练胆儿,学校升国旗时,校长故意让合唱团在同学们面前唱歌,带着孩子去镇上人多的地方唱歌。
但在阜平练的胆儿,到鸟巢完全不够用了。为了让孩子们能尽快适应大舞台,老师们只能多鼓励,“我们要让全世界的小朋友听到我们的歌声”。每天回到酒店之后,带队老师会盯着他们练表情。“保持微笑,多想着开心的事噢,小豆豆”,对于5岁多的韩舒心来说,保持微笑还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老师要不断的提醒,后来,看着一起住的大姐姐每天练表情,她在睡觉前,也会对着镜子练习笑容。
排练这段时间,校长刘凯成了孩子们的“保姆”,大到负责安全,小到盯着写作业、系鞋带,一律包揽。
来北京之前,学校给孩子们准备了衣服。两件羽绒服、一长一短,卫衣、鞋子,帽子、手套;统一买了行李箱;准备了常用的药品。为了怕孩子走丢,他们给年纪小的孩子做了手牌,上面写着老师的电话。来之前,刘凯特意开了家长会,对孩子家长交待了物资筹备的情况,说:“条件不足的地方,我们会用爱补齐”。
但到北京第一天,合唱团就开始水土不服。在山里时,孩子们都是走路上学,不习惯坐车。在北京每天坐大巴从酒店赶到排练场,路上,不少孩子都晕车,吐得一塌糊涂。几天后,刘凯就协调带孩子搬到鸟巢附近的酒店,每天步行去排练场。山里气温低,北京空气干燥,加上吹空调,孩子们开始流鼻血,带队老师们赶紧买来了盐水喷雾液。
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孩子难免想家。在阜平集训时,五所小学的校长轮流陪孩子一起住校。
韩舒心有时有情绪了,带队老师张曼华会鼓励她“爸爸妈妈会在电视里看到你”。“我的同学能看到吗?”“能。”韩舒心就平静了下来。过几天,她突然趴到张曼华耳边说:“老师,我昨天晚上想家,但只哭了一会儿,就好了”。
来北京之前,刘凯充满了忐忑,怕山里的孩子被人说“不懂规矩”。没想到孩子们出乎意料地懂事,吃完饭后,会把垃圾收拾好,看到保洁阿姨来打扫,会主动帮忙。
2月12日,马兰花合唱团的大巴车来到北京,抵达鸟巢附近的驻地。新京报记者郑新洽摄
给孩子们的表演打分
2月4日,冬奥会开幕式上,轮到马兰花儿童合唱团出场了。44名娃娃头戴红帽子,身着虎头图案的白色棉袄,脚上是虎头鞋。
坐在观众席上的刘凯紧张得坐立不安。他两只手紧紧抓住膝盖,心中默念“别出错,别出错”。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孩子们的面部表情,只能看到他们晃动的身体。
奥林匹克会旗升起,孩子们开始唱歌。刘凯的眼神停在了一个孩子身上,他摇晃身体时,晃反了方向。密密麻麻的汗一下子从刘凯的脑门儿上冒了出来。好在孩子及时调整了过来,2分多钟后,表演顺利结束。刘凯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激动地伸出一只手使劲向舞台挥舞。
而这个小小的失误意外成了节目的彩蛋,它让这个质朴、纯净的节目显得更加生动、不加雕琢,不少网友评价说:“有一个摇反了,好可爱”。
邓小岚坐在鸟巢的观众席上。她也同样紧张,不知道孩子们会表现得如何。
看着自己带的这群山里娃站在这么大的舞台上,邓小岚有些恍惚,“真像森林里来了群蓝精灵”。满分是分,表演结束,她说给马兰花合唱团的表演打分。
闭幕式上,孩子们的服装从火红的虎头服变成了象征“连年有余”的冰蓝色鱼头服,上场动作也要发生变化,直到闭幕式前两天,动作才最终确定。上场前,刘凯特意交代开幕式上晃反方向的小朋友,“注意动作”。男孩“嗯”了一声。“脸都没红”,刘凯说,他发现经过了开幕式,孩子们都自信了很多。在鸟巢排练时,不紧张了,笑得也更自然和放松了。
年2月20日,冬奥会闭幕式上,马兰花合唱团再次唱响奥林匹克会歌。新京报记者陶冉摄
闭幕式演出时,刘凯在候场区的电视上,看了孩子们的演出。看到最后“站定”的结束动作,刘凯的眼泪掉了下来。
上台前,他还很担心“很怕观众以审视或挑剔的目光看”。他说,这次经历对他这个山区的校长震动很大,因师资限制、升学考虑等,以前在加强学校音体美教育方面,他总信心不足。目前城南庄镇的很多小学还没补齐音体美老师。现在,他下定决心要让更多的孩子享受到艺术和体育的乐趣,“它们能够丰富学生的心灵”。
邓小岚培养的学生中,也有不少人考上了音乐学院。但邓小岚说,她的目的并不是让马兰的孩子都成为音乐学院的学生或参加某场演出,而是想让孩子们和音乐成为好朋友,“只要他喜欢音乐,我的目标就完成了”。
新京报记者王霜霜编辑胡杰校对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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