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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冬日可爱此生多欢慰摘选

来源:演出 时间:2022/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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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先生曾说过:“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也许正是因此,丰子恺的画作与文学中更加彰显其“趣味”的核心,甚至饱含超越艺术形式的“童心”与“本真”,也即“为生灵而艺术”。

下文从丰子恺文集《此生多欢慰》摘取5篇,其中有回应读者来信时的沉思,也有出游时的轻松快乐,还有陪朋友去照相馆时的“滑稽剧”,更有在街头被读者认出来时的“新的欢喜”……俏皮自然的笔触下,是对人世间各种事物的热爱与悲悯。

新年将至,冬日可爱!愿如丰子恺先生所写:“乘这新年将到之时记录下来,以助新年佳兴。”

暂时脱离尘世

夏目漱石的小说《旅宿》(日本名《草枕》)中有一段话:

“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我也在三十年间经历过来,此中况味尝得够腻了。腻了还要在戏剧、小说中反复体验同样的刺激,真吃不消。我所喜爱的诗,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东西,是放弃俗念,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的诗。”

夏目漱石真是一个最像人的人。今世有许多人外貌是人,而实际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机器。这架机器里装满着苦痛、愤怒、叫嚣、哭泣等力量,随时可以应用,即所谓“冰炭满怀抱”也。他们非但不觉得吃不消,并且认为做人应当如此,不,做机器应当如此。

我觉得这种人非常可怜,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机器,而是人。他们也喜爱放弃俗念,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不然,他们为什么也喜欢休息、喜欢说笑呢?苦痛、愤怒、叫嚣、哭泣,是附着在人世间的,人当然不能避免。但请注意“暂时”这两个字,“暂时脱离尘世”,是舒适的、是安乐的、是营养的。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大家知道是虚幻的,是乌托邦,但是大家喜欢读,就为了它能使人暂时脱离尘世。《山海经》是荒唐的,然而颇有人爱读,陶渊明读后还咏了许多诗。

这仿佛白日做梦,也可暂时脱离尘世。

铁工厂的技师放工回家,晚酌一杯,以慰尘劳。举头看见墙上挂着一大幅《冶金图》,此人如果不是机器,一定感到刺目。军人出征回来,看见家中挂着战争的画图,此人如果不是机器,也一定感到厌烦。从前有一科技师向我索画,指定要画儿童游戏。有一律师向我索画,指定要画西湖风景。此些微小事,也竟有人萦心注目。二十世纪的人爱看表演千百年前故事的古装戏剧,也是这种心理。人生真乃意味深长!

这使我常常怀念夏目漱石。

山水间的生活

我家迁住白马湖上后三天,我在火车中遇见一个朋友,对我这样说:“山水间虽然清静,但除了物质的需求不便之外,住家不免寂寞,办学校不免闭门造车,有利亦有弊。”我当时对于这话就起一种感想,后来忙中就忘却了。

现在春晖在山水间已生活了近一年了,我的家庭在山水间已生活了一月多了。我对于山水间的生活,觉得有意义,又想起了火车中的友人的话,写出我的几种感想在下面。

我曾经住过上海,觉得上海住家,邻人都是不相往来,而且敌视的。我也曾做过上海学校的教师,觉得上海的繁华和文明能使聪明的明白人得到暗示和觉悟,而使悟力薄弱的人受到很恶的影响。我觉得上海虽热闹,但实在寂寞,山中虽冷静,实在热闹,不觉得寂寞。就是上海是骚扰的寂寞,山中是清静的热闹。

在火车里的几小时,是在这社会里四五十年的人生的缩图。座位被占、提包被偷等恐慌,就是生活恐慌的缩形。倘嫌山水间的生活寂寞,而慕都会的热闹,犹之在只乘四五个相熟的人的火车里嫌寂寞,要往别的拥挤着的车子里去。如果有这样的人,他定是要描写拥挤的车子而去观察的小说家,否则是想图利去的pickpocket(扒手)。

我在教授图画唱歌的时候,觉得以前曾在别处学过图画唱歌的人最难教授,全然没有学过的人容易指导。同样,我觉得在社会里最感到困难的是“因袭的打破难”。许多学校风潮,许多家庭悲剧,许多恶劣的人类分子,都是“因袭的罪恶”,何尝是人间本身的不良。因袭好比遗传,永不断绝。新文化一次输入因袭旧恶的社会里,仿佛注些花露水在粪里,气味更难挡。再输入一次,仿佛在这花露水和粪里再注入些香油,又变一种臭气。我觉得无论什么改造,非先除去因袭的恶弊终归越弄越坏。在山水间的学校和家庭,不拘何等孤僻,何等少见闻,何等寂寥,“因袭的传染的隔远”和“改造的容易入手”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我从前往往听见人讲到子弟求学或职业等问题,都说:“总要到上海去!”听者带着一种对于将来生活的恐慌的自警的态度默应着。把这等话的心理解剖起来,里面含着这样的几个要素:(一)上海确是文明地,冠盖之区,要路津。(二)少年应当策高足,先据这要路津。(三)这就是吾人应走的前途。所谓闭门造车,也是具有这样的内容的词。怀着这样的思想的人,是因袭的奴隶,是因袭的维持者。

闭门造车,是指不符合门外的轨道的大小,造了不能在门外的轨道上运行的车。行车一定要在已成的轨道上吗?这已成的轨道确实是引导我们走正路的吗?有了车不能造轨道的吗?在这“闭门造车”一词里,分明表示着人们的依赖、因袭,和创造力多么薄弱。

不造则已,如果要造车,一定非闭门造不可。如果依照已成的轨道而造,所造出的车子和以前已有的车子一样,就在已成的轨道上随波逐流地去了。即使已有的车子是好的,已成的轨道是正的,造车的效力也不过加多了车,不是造车的进步。何况已有的车子或者不好,已成的轨道或者不正呢。

“好久不到都会了,好久不看报了,退步了。”这样说的人也有。确实,进步是前进的意思,进步越快,离社会越远,离社会越远,进步越深(这是厨川白村说的)。子路说道:“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这便是子路理解的自己。

“山水间生活,有利亦有弊”,这大概是指清静、空气新鲜、生活程度低……是利。需要不便、寂寞、闭门造车……是弊,这是要计较两方的利弊长短而取舍的意思。这话的内容和“新思想并不恶、时势变更了不得已而然的。但从前的习惯一概不好,也不能说”的话同是乡愿的话。

这话的变形,就是“凡物都有明暗两方面的”。这话固然不错,但我觉得明暗是一体的。非但如此,明是因为有暗而益明的。仿佛绘画,明调子因暗调子而亦美,暗调子因明调子而也美了,断不是明面好,暗面不好。如果取明而弃暗,就是Ruskin(罗斯金)所谓“自然像日光和阴影相交一般混合着优劣两种要素,使双方相互地供给效用和势力的。所以除去阴影的画家,定要在他自己造出来的无荫的沙漠里烧死!”

爱一物,是兼爱它的阴暗两方面。否,没有暗的明是不明的,是不可爱的。我往往觉得山水间的生活,因为需要不便而菜根更香、豆腐更肥,因为寂寥而邻人更亲。

且勿论都会的生活与山水间的生活孰优孰劣,孰利孰弊,人生随处皆不满,欲图解脱,唯于艺术中求之。

穷小孩的跷跷板

有一个人写一封匿名信给我,信壳上左面但写“寄自上海法租界”。信上说:

“近来在《自由谈》上,几乎每天能见到你的插画。(中略)数前天偶然看见几个穷小孩在玩。他们的玩法,我觉得能做你的画稿的材料,而且很合你向来的作风。现在特地贡献给你,以备采纳。此祝康健。一个敬佩你的读者上。七,十一。”

后面又附注:

“小孩的玩法——先把一条长凳放置地上。再拿一条长凳横跨在上面。这样两个小孩坐在上面一张长凳的两端,仿跷跷板的玩法,一高一低地玩着。”

这是一封“无目的”的无头信。推想这发信人是纯为画的感兴所迫而写这封信给我的。在扰扰攘攘的今世,这也可谓一件小小的异闻。

我闭了眼睛一看,觉得这匿名的通信者所发现的,确是我所爱取的画材,便乘兴背摹了一幅。这两个穷小孩凭了他们的小心的智巧,利用了这现成的材料,造成了这具体而微的运动具。在贫民窟的环境中,这可以说是一种十分优异的游戏设备了。我想象这两个穷小孩各据板凳的一端而一高一低地交互上下的时候,脸上一定充满了欢笑。因为他们是无知的幼儿,不曾梦见世间各处运动场里专为儿童置办的种种优良的幸福的设备,对于这简陋的游戏已是十分满足了。这种游戏的简陋和这两个小孩的穷苦,只有我们旁人能感到,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因此,我想到了世间的小孩苦。在这社会里,穷的大人固然苦,穷的小孩更苦!穷的大人苦了,自己能知道其苦,因而能设法免除其苦。穷的小孩苦了,自己还不知道,一味茫茫然地追求生的欢喜,这才是天下之至惨!

闻到隔壁人家饭香,攀住了自家的冷灶头而哭着向娘要白米饭吃。看见邻家的孩子吃肉粽子,丢掉了自己手里的硬蚕豆而嚷着:“也要!”老子落脱了饭碗头回家,孩子抱住了他带回来的铺盖而喊:“爸爸买好东西来了!”老棉絮被投上了当铺,孩子抱住了床里新添的稻草束当洋囡囡玩。讨饭婆背上的孩子捧着他娘的髻子当皮球玩,向着怒骂的布施者嘤嘤地笑语——我们看到了这种苦况而发生同情的时候,最感伤心的不是大人的苦,而是小孩的苦。

大人的苦自己知道,同情者只能分担其半;小孩的苦则自己不知道,全部要归同情者担负。

那攀住自己的冷灶头而向娘要白米饭吃的孩子,以为锅子里总应有饭,完全不知道他老子种出来的米,还粮纳租早已用完,轮不着自己吃了。那丢掉了硬蚕豆而嚷着也要肉粽子的孩子,只知道肉粽子比硬蚕豆好吃,他有的吃,我也要吃,全不知道他娘做女工赚来的钱买米还不够。那抱住了老子的铺盖而喊“爸爸买好东西来了”的孩子,只知道爸爸回家总应该有好东西带来,全不知道社会已把他们全家的根一刀宰断,不久他将变成一张小枯叶了。那抱住了代棉被用的稻草束当洋囡囡玩的孩子,只觉今晚床里变得花样特别新鲜,全不想到这变化的悲哀的原因和苦痛的结果。讨饭婆子背上的孩子也只是任天而动地玩耍嬉笑,全不知道他自己的生命托根在这社会所不容纳的乞丐身上,而正在受人摈斥。

看到这种受苦而不知苦的穷的小孩,真是难为情!这好比看见初离襁褓的孩子牵住了尸床上的母亲的寿衣而喊“要吃甜奶”,我们的同情之泪,为死者所流者少,而为生者所流者多。八指头陀咏小孩诗云:“骂之惟解笑,打亦不生嗔。”目前的穷人,多数好比在无辜地受骂挨打:大人们知道被骂被打的苦痛,还能呻吟、叫喊、挣扎、抵抗;小孩们却全不知道,只解嬉笑,绝不生嗔。这不是世间最凄惨的状态吗?

比较起上述的种种现状来,我们这匿名的通信者所发现的穷小孩的游戏,还算是幸福的。他们虽然没有福气入学,但幸而不需跟娘去捡煤屑,不需跟爷去捉狗屎,还有游戏的余暇。他们虽然不得享用运动场上为小孩们特制的跷跷板,但幸而还有这两只板凳,无条件地供他们当作运动具的材料。

只恐怕日子过下去,不久他的爷娘要拿两条板凳去换米吃,要带这两个孩子去捡煤屑、捉狗屎了。到那时,我这位匿名的通信者所发现,和我的所画,便成了这两个穷小孩的黄金时代的梦影。

带点笑容

请照相馆里的人照相,他将要开镜头的时候,往往要命令你:“带点笑容!”

爱好美术的朋友×君最嫌恶这一点,因此永不请教照相馆。但他不能永不需要照相,因此不惜巨价自己购置一副照相机。然而他的生活太忙,他的技术太拙,学了好久照相,难得有几张成功的作品。为了某种需要,他终于不得不上照相馆去。我预料有一幕滑稽剧要开演了,果然:

×君站在镜头面前,照相者贡献他一个摩登花样的矮柱,好像一只茶几,教他左手搁在这矮柱上,右手叉腰,说道:“这样写意!”×君眉头一皱,双手拒绝他,说:“这个不要,我只要这样站着好了!”他心中已经大约动了三分怒气。照相者扫兴地收回了矮柱,退回镜头边来,对他一相,又走上前去劝告他:“稍微偏向一点儿,不要立正!”×君不动。照相者大概以为他听不懂,伸手捉住他的两肩,用力一旋,好像雕刻家弄他的塑像似的,把×君的身体向外旋转约二十度。他的两手一放,×君的身体好像有弹簧的,立刻回复原状。二人意见将要发生冲突,我从中出来调解:“偏一点儿也好,不过不必偏得这样多。”×君听了我的话,把身体旋转了约十度。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怒气已经动了五六分了。

照相者的头在黑布底下钻了好久,走到×君身边,先用两手整理他的衣襟,拉他的衣袖,又蹲下去搬动他的两脚。最后立起身来用两手的中指点住他的颞颥,转动他的头颅;用左手的食指点住他的后脑,教他把头俯下;又用右手的食指点住他的下巴,教他把头仰起。×君的怒气大约已经增至八九分。他不耐烦地嚷起来:“好了,好了!快些给我照吧!”我也从旁帮着说:“不必太仔细,随便给他照一个,自然一点倒好看。”照相者说着“好,好”。走回镜旁,再相了一番,伸手搭住镜头,对×君喊:“眼睛看着这里!带点儿笑容!”看见×君不奉行他的第二条命令,又重申一遍,“带点笑容!”×君的怒气终于增到了十分,破口大骂起来:“什么叫作带点笑容!我又不是来卖笑的!混账!我不照了!”他两手一挥,红着脸孔走出了立脚点,皱着眉头对我苦笑。照相者就同他相骂起来:

“什么?我要你照得好看,你反说我混账!”

“你懂得什么好看不好看?混账东西!”

“我要同你评评道理看!你板着脸孔,我请你带点笑容,这不是好意?到茶店里评道理我也不怕!”

“我不受你的好意。这是我的照相,我欢喜怎样便怎样,不要你管!”

“照得好看不好看,和我们照相馆名誉有关,我不得不管!”

听到了这句话,×君的怒气增到十二分:“放屁!你也会巧立名目来拘束别人的自由……”二人几乎动武了。我上前劝解,拉了愤愤不平的×君走出照相馆。一出滑稽剧于是闭幕。

我陪着×君走出照相馆时,心中也非常疑怪。为什么照相一定要“带点笑容”呢?回头向他们的样子窗里一瞥,这疑怪开始消解,原来他们所摄的照相,都作演剧式的姿态,没有一幅是自然的。女的都带些花旦的姿态,男的都带些小生、老生,甚至丑角的姿态。美术上所谓自然的Pose(姿势),在照相馆里很难找到。人物肖像上所谓妥帖的构图,在这些样子窗里尤无其例。推想到这些照相馆里来请求照相的人,大都不讲什么自然的Pose,与妥帖的构图。女的但求自己的姿态可爱,教她装个俏眼儿也不吝惜;男的但求自己的神气活现,命令他“带点笑容”当然愿意的了。我们的×君戴了美术的眼镜,抱了造像的希望,到这种地方去找求自然的Pose与妥帖的构图,犹如缘木求鱼,当然是要失望的。

但是这幕滑稽剧的演出,其原因不仅在于美术与非美术的冲突上,还有更深的原因隐伏在×君的胸中。他是一个不善逢迎、不苟言笑的人。他这种性格,今天就在那个照相馆中的镜头前面现形出来。他的反抗照相者的命令,其意识中仿佛在说:

“我不愿做一切违背衷心的非义的言行!我不欲强作笑颜来逢迎任何人!我的脸孔天生成这样!这是我之所以为我!”

故在他看来,照相者劝他“带点笑容”,仿佛是强迫他变志、失节、装出笑颜来谄媚世人,在他是认为奇耻大辱的。然而照相馆里的人哪能顾到这一点?他的劝人“带点笑容”,确是出于“好意”。因为他们营商的人,大都以多数顾客的要求为要求,以多数顾客的好恶为好恶,他们自己对于照相根本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什么好恶。故×君若有所愤怒,也不必对他们发,应该发在多数的顾客身上。因为多数顾客喜欢在镜头面前做娇态、装神气,因此养成了这样的照相店员。

我并不主张照相时应该板脸孔,也不一定嫌恶装笑脸的照相。但觉照相者强迫镜头前的人“带点笑容”,是可笑,可耻,又可悲的事。因此我不得不由此想象:现今的世间,像×君的人极少,而与×君性格相反的人极多。那么真如×君出照相馆时所说:“现今的世间,要进照相馆也不得不‘带点笑容’了!”

二十五年夏日作,曾载《宇宙风》

新的欢喜

我住居上海,前后共有三十多年了。往日常常感到上海生活特点之一,是出门无相识,街上成千成万的都是陌路人。如果遇见一个相识的人,当作一件怪事。这和乡间完全相反:在乡间,例如我在故乡石门湾,出门遇见的个个是熟人。倘有一张陌生面孔,一定被十目所视,大家研究这个外来人是谁。

我虽然有时爱好上海生活,取其行动很自由,不必同人打招呼,衣冠不整也无妨,正如曼殊所云:“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然而常常嫌恶上海生活,觉得太冷酷,有“茫茫人海,藐藐孤舟”之感。

然而这是往日的情况。近几年来,上海与我的关系变更了。出门常常遇见认识我的人,和我谈话,甚至变成朋友。有种种事实为证:

有一次我坐三轮车,那驾车人在路上问我:“贵姓?”我说:“姓丰。”他说:“这个姓很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老画家丰子恺。”我问他:“你何以知道丰子恺?”他说:“我常在报上看到他的画。”我向他说穿了,他就在途中买册子要我画,又和我交换通信地址,变成了朋友。我曾经特写一篇短文,叙述此事。

有一次我上剃头店,那理发师对我看看说:“老先生的相貌很像画家丰子恺呢。”我问他何以认识丰子恺,他说常在报纸杂志上看到我的照片。我也就说穿了,他很惊奇,仿佛以为我是不该剃头的。从此我们就成了相识。

有一次我自己上邮局寄挂号信,挂号信上必须写明发信人姓名。那邮局职员见了,便告诉邻桌的人,一传二,二传三,弄得柜台里面所有的职员都看我,有的还和我谈话。我去寄信,仿佛去访问朋友。有一次我上咖啡馆吃冰淇淋。几个穿白制服的服务员聚在一角里向我指点窥探,低声议论。我觉得很奇怪。后来一个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你是不是丰子恺老先生?”我承认了。他就得意扬扬地向他的同事们说:“我说是,果然没认错!我在报纸上看见过相片的。”以后我就常到这店里去吃东西,有人相识,就觉温暖,仿佛在家里吃。

再举一例吧:有一次我带了一个孩子到附近食品店买糖果,照例有一个店员因报纸上的照片而认识了我。他的一个同事不认识我,他便怪他:“你不看报吗?”这一天我多买了些糖果,摸出钱包来一看,钞票不够付了,便要求他减少些货物,因为钱带得不多,下次再来买。这店员说:“不妨不妨,下次补付吧。”我觉得不好意思。另一人说:“我们替你送去,向家中取款吧。”我觉得好,便把门牌号码告诉他。我带了孩子又在别处走走,回家时东西早已送到了。

好了,不该再啰唆了。总之,近年来上海与我的关系变更了。我住在这七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仿佛住在故乡石门湾的小镇上,不再有“茫茫人海,藐藐孤舟”之感了。

这变更的原因何在?很明显的:所有的工作人员都识字、都看报、都读杂志,因此认识我的人多起来了。我的画和文和照片登在报纸杂志上,并非近来开始,已有三四十年了。何以从前在上海滩上“芒鞋破钵无人识”呢?就为了车夫、店员等人大都不看报、不读杂志,甚至不识字。而新中国成立以来,扫除文盲,提倡文化,一般人的知识都大大提高,因此认识我的人多起来了。

这在我是一种新的欢喜。乘这新年将到之时记录下来,以助新年佳兴。

本文节选自

《此生多欢慰》

作者:丰子恺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社

出版年:-10

来源

凤凰网读书

编辑

律婳

审核

胡海荣单骅邱诚

签发

褚树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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