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改农场的弃婴长大后,成了罪犯们的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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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认做这么多事,都是凭良心,但好的初衷,也不能防止不好的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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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囚七人》剧照
1
60岁的陈文玲,生活精致,衣品出众,脾气顶好,工作中没跟谁红过脸,“一辈子听政府的、服从政府的”。年,政府要拆老家70平米的房子,她实在不乐意,相当窝火,决心当一次钉子户。
那天,几位领导上门做思想工作,见客厅墙壁上挂着一张退休奖状,还有一张警服正装照,就问陈文玲党龄多少年。陈文玲说自己在大学里入党,22岁在农场子弟学校任教,狱警编制,党龄超过40年,警龄超过30年。
领导说:“好,我们就不多说了。”
陈文玲瞬间没了脾气。3天后,她家的老房子被夷为平地。
那是一栋水泥平房,用红砖垒成了一道矮院墙,院门口竖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红漆写了“小店”、“心泉婚介”几个大字。院门5米之外是一排高墙,上面装有高压电网、设置了八角岗楼。换岗的武警齐刷刷地跑步,每隔2小时从院门口路过一次。
高墙那头是座监狱,押犯多人,每天收出工的口号十足响亮:“一二一二,一二三四,遵守监规,服从管理,认罪悔罪,重新做人——”高墙这头,有十几户居民,清一色的水泥平房里只剩下老人——年轻人不敢把孩子带过来,住不上两天就会跟着犯人瞎喊,晦气。
如今,十几栋平房全部画了“拆”,居民们实现了“搬家梦”,可陈文玲却高兴不起来。她说这儿以前是农场的房子,老房子的地基是青砖,后来用红砖和水泥重修了一遍,“我从小是被反革命罪犯养大的,这栋房子以前就是安置刑满留场分子的,我的命运就是在这栋房子里改变的,我有感情的呀”。
年,监管场所内人满为患,全国各地兴建农场,将各类罪犯押去拓荒。
那年冬天冷得异常,农场的干部个个都成了“团长”,犯人的情况更加糟糕,每天都有人被冻成“冰棍”。每顿只吃水煮盐篙,犯人们哪还有埋人的力气,他们将“冰棍”抬到远处,随手一丢,扭头便走。
抬人是桩“雅活”,收工回来,能分到一颗大土豆。一天,有个反革命的年轻小伙不行了,“雅活”就轮到了两个右派的头上。这两人,一个叫袁天明,22岁,山东人,在大学里宣讲反党言论,被扣了右派的帽子,送来劳教;另一个叫白震,上海人,因加入了反革命的团体,又是团员骨干,被定了反革命罪,获刑5年。
两人抬着“冰棍”走了二里路,脚趾头冻得难受,人也饿得虚脱,两眼迷糊之中,看见一条结冰的沟渠。袁天明说就撂那里面得了,冰一化,人就等于水葬了。白震没了讲话的力气,点了点头。
两人惦记着那颗大土豆,把“冰棍”往冰渠里一撂,就要赶紧回去。白震的耳朵尖,已经走出去三五步了,忽然停住:“哪来的小孩子哭?”
“是风。这鬼地方,十天有八天在刮风,风响就像小儿的哭。”
袁天明拖着白震又走出去三五步,白震还是停住了,嚷着:“不对头,不对头。”
他跑近冰渠旁瞅了一眼,看见“冰棍”身下压着一只小手。两人下到冰渠里,费不少力气才将那冻铁一般的尸体挪出去半米。一个婴儿露了出来,裹着绿色的棉袄,小脸冻得通红,微弱地哭着。
“怕是不能活。”
农场有一名姓陈的干部,结婚10年,妻子未能生育,便收养了这个弃婴,给她取名陈文玲。
年恢复高考后,陈文玲成了农场第一个考上师范大学的场员子弟。农场杀了16头猪,摆了3天的流水席。袁天明和白震这两个干爹在酒席上争执,“怕是不能活”这话到底是谁说的来着?
陈文玲大学毕业后,被迅速招进农场子弟学校任教,进了编制,每天穿着警服上课。她不仅活了下来,还活成了农场子弟的模范。
年,右派平反,袁天明和白震先后回到原单位。他们本来做好了在农场过一辈子的心理准备,刑满后就用工钱买下了安置他们的那栋青砖平房。离开之前,他们把房子的产权都赠与了干女儿。
2
年,农场子弟学校改名为“监狱职工子弟学校”。陈文玲的学生包括武警、狱警的孩子、监狱附属工厂职工的孩子、出狱后在当地就业的刑释人员的孩子。她对待谁,都一视同仁。
学校一共有20几位老师,多一半是狱警编制,还有几位是狱警家属,也有刑满后的高知劳改犯。早年,干部子弟高中毕业后就可以直接当实习狱警,不用参加公考,也能直接转入狱警编制,端上铁饭碗。人生有了设定好的退路,所以学生们学习的积极性并不高。但陈文玲任教20年,将上百个学生送进了高等学府,出国留学的也不在少数。她的教学成绩放在公办学校丝毫不起眼,但放在教育环境特殊的子弟学校,属实出彩。
年,监狱职工子弟学校撤销,所有学生就近分流到几所公办学校。陈文玲是教务组长,职务挂在监狱教改科,学校撤销后,她便调回科里,负责全监罪犯的计分考核。
两年后,陈文玲调入女监工作。年,她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证书,同年9月,调回原单位搞罪犯“重新犯罪评估”工作。说起过往的经历,陈文玲并不看重自己在学校那20年的桃李满天下,“这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相比之下,她更看重“如何降低刑满释放人员重新犯罪率”。
年,陈文玲提出“给刑释人员相亲”的教改项目,被上面否了。同事背地里说她的脑子坏了,“都是浆糊”,没几年都要退休的人了,尽出洋相。
在一些人看来,狱警的职能首先是刑罚的执行者,去操心犯人的终生大事,有些出格了。但陈文玲认为,犯人也不全是十恶不赦的人,很多都是老实人,只是在生活中踏空了一脚。她觉得可以分别对待,好的那部分人,就该拉一把、帮一把。
“我就是想做一点不一样的、有挑战的、别人又没做过的事。后来有了一个蛮好的时机,我血压比较高,按时吃药问题不大,但够上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条件。退下来,工资每月少了几百,但不妨碍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脱掉一身警服,什么都不冲突了。”
对于自己“想做的事”,陈文玲说不清道理,根儿上来讲,便是要处处做好人。高墙内的这块场域,成了她相中的一亩三分地,她产生了一种不切实际的野心——想把在这儿遇见过的所有破碎的人生,经由她的手,重新组装。
陈文玲心里清楚,给刑释人员组织相亲是桩不讨喜的事,但绝对不是瞎提议。
从监管层面来讲,上面政策一直在变,松松紧紧的。有时候是“治本论”,要把罪犯重新犯罪率作为考核监狱工作的重要指标;有时又是“监管底线论”,“防逃防死”的前提下,注重劳动生产,履行惩罚机构的职责,犯人的刑期一到,送出监狱大门就算所有的工作落了地——但很多人还没进家门,就又犯罪了。
那当口,陈文玲负责男犯的出监教育和心理矫治,分管的38个重刑犯中,超过半数的犯罪诱因都能归根在婚恋问题上。这些人服刑时间少则5、6年,多的超过了15年。他们即将出狱,每周二去文教楼的陈文玲心理矫治工作室上课,很多人跟陈文玲开玩笑:“陈主任,你要是能帮我们找个老婆,比什么都强。”
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曾经有一对兄弟,老家在农村,因为缺钱,都讨不上老婆。兄弟俩就商量去城里抢金店,头一回作案的赃款给哥哥讨了媳妇,第二次作案是帮弟弟娶媳妇,结果出了人命。哥哥死刑,弟弟被判了无期。
陈文玲说,这是比较极端的案例,犯人即使出狱了,也得拿一生做代价。她想去操作的,还是以“过失犯罪”的案例为主,一旦有了符合条件的,她便私底下“做实验”。
“刑释人员的重新犯罪率常年偏高,根源问题与刑释人员在择偶过程中受到的排斥相关。择偶是组建家庭的前提条件,择偶,往往是人品为首要考虑因素,而犯罪本身就是人品、人格出问题。”
于是,犯人在工作室说玩笑话时,陈文玲会说:“你人品过关了么?我要验收你的人品,人品合格了,我可以帮你介绍。”
陈文玲在女监工作过3年,跟许多出狱后独身的女犯保持着联系,常常帮助她们解决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困难。这些女犯人大多经历过失败的婚恋,虽然很多人坚持单身,不看好再婚恋,但根本原因还是没遇见好的、合适的人。
陈文玲说:“我想两边搭搭线,这根线必须牢靠,不然风险也不得了。”
3
年8月,“热得翻抛”,监舍里的吊扇彻夜不歇,过道里还摆着一条冰,犯人们身下的凉席还是被汗液浸得透透的。37岁的黄亚军每天都睡不着,“主要是心不静,还有1个月出去了,想各种乱七八糟的”。
11年前,黄亚军开半挂车跑运输,在一个十字路口转向时撞倒一位骑三轮车的老人。他下车查看,发现老人不行了,而四周没人,路口也没监控探头。邪念起来,他索性把老人和三轮车拉到一处荒地,撂下不管了。
黄亚军不敢回家,先去大排档喝酒,又去洗桑拿祛霉晦,再去KTV飙歌发泄情绪。陪唱小姐看出他有心事,他憋不住,说出自己闯的祸,小姐劝他自首。
黄亚军说自己攒了5万块钱了,再攒1万,就可以回武汉老家托媒讲亲,要是坐牢,这辈子就完了。小姐说现在唯一有用的就是自首,她愿意陪他去。可两人走到派出所门口,他却撒腿跑了。
不久之后,黄亚军被捕,他抛弃老人的行为构成了故意杀人罪,获刑14年,附带民事赔偿30万。入狱后,他反倒踏实了,改造表现良好,获得减刑3年。
漫长的牢狱生活像掀书一样地过去了,黄亚军出现在陈文玲心理工作室时,距离刑满的期限不足一周。彼时,像黄亚军这类“一念之差”又附带民事赔偿的案例,都是陈文玲“实验田”里的“苗”。她尝试给即将出狱的犯人做红娘,跟外面的婚介生意不同,她不收钱,只收“人品”。
当黄亚军得知陈文玲热衷帮犯人牵红线时,脑子里立刻想到了一个梦里的老熟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他跟陈文玲交了心:“陈主任,你在女监当过干部,你能帮我打听个人么?”
原来,在黄亚军服刑的第九个年头,见过当年劝他自首的小姐。
那年监狱举办纳凉晚会,省局“希望艺术团”入监演出,唱歌跳舞的也都是犯人。节目进行了一半,舞台上出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犯,穿着旗袍,打着油伞,唱《夜上海》。台下的男犯骚动了,口哨声此起彼伏。黄亚军瞅着那个女犯眼熟,挨个跟前排的犯人调位置——位置不好调,要许诺每人一颗“生产烟”(劳动任务达标后的奖励烟),好不容易调到视线清晰的位置,女犯已经谢幕离场。黄亚军半年的生产烟都泡了汤。
眼下,黄亚军要打听这个女犯,陈文玲说问题不大,能入选艺术团的女犯本就不多,即使没名字,照着档案排查一下也能确认。
陈文玲说:“你在这方面有想法,我可以帮一把,但你的人品要证明给我看。我要先信任你。我要冒风险的。”
为了让陈文玲验收自己的“人品”,黄亚军出狱后认赔30万的民事赔偿,其中20多万是借款,需要他出狱后认真工作来偿还。
“刑事案件附带的民事赔偿,是很难执行的,大部分受害者都拿不到这笔赔偿,通常就是判决书上的一串数字。他能主动全部认赔,也出乎我的预料。”更让陈文玲欣慰的是,当年受害者的老伴患了严重的疾病,手术费用很高,两个子女正为“是否手术”的事闹别扭。赔偿款一到位,不同意手术的那位,直接闭了嘴。
在陈文玲的心里,黄亚军的人品合格了,但等她查到那位女犯,却发现对方并非黄亚军自认为的那位“心上人”——她原本是一个公司的会计,因挪用公款入狱,有丈夫有孩子。
最终,黄亚军的婚恋问题是靠自己解决的。
出狱后的第二年,黄亚军在一家服装厂拼命干活。服装厂是陈文玲牵线一名小老板成立的,老板多年前因虚开增值税发票入狱,老婆头一趟探监,便递给他强制离婚判决书。服刑期间,老板闹过自杀,陈文玲及时对他进行心理干预,效果明显。出狱后,他在陈文玲的建议下成立了一家服装加工厂,最后办成了“归正帮教基地”。
黄亚军出来的头一年,先尝试开了一家小吃店,但生意做得差劲,外债又多出了3万元。在陈文玲的介绍下,他进了服装厂打工。在劳改生活中,黄亚军练就了超人的缝纫技能,老板认可了他的手艺,给他升职加薪,他凭本事干到了“工艺主管”。
接着,爱情也有了苗头。一个漂亮女人进厂务工,追求者像马蜂一样涌过来。但仔细打听才知道,这女人的前男友懒惰不赚钱,还用她的身份证撸了10多万的“小贷”。追求者们全部散开了,唯独黄亚军把握准时机,“我俩好好干活儿,一起还债”,他用这一声承诺,收获了芳心。
黄亚军能讨到媳妇,拿陈文玲的话讲,“也算在我这些工作的良性效应里”。
4
退下来以后,陈文玲比在职时更忙了,“家里先出事,我哥中风了,每天得料理完他,我才能办自己那点儿事”。
陈文玲口中的“哥”,其实是丈夫黄成兵。
黄成兵也是农场子弟,早前是茶厂的干部,每天开着边三轮押送犯人出工。他比陈文玲大2岁,人高马大,体育很好,农场每年的运动会都是得奖的主力,风头出了不少,会讨女孩的欢心。但他却谁也瞧不上,只喜欢陈文玲,因为她是农场的第一个大学生,跟她谈朋友,脸上沾光。陈文玲却看不上他,觉得这个男人流里流气,整天开个摩托车吵人。
“过24岁生日那天,他弄了个摩托车队来堵我,花里胡哨,在农场摆了个追求女孩子的阵仗。几亩地都铺好了花,我是12月的生日,冬天的花本来就不多,也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了那么多水仙和玉兰……兴师动众,就为了搞个自以为是的浪漫。”
陈文玲被堵得上火,跑去狱政科举报黄成兵,说他用劳改犯干私活儿。那当口正严管这种事,黄成兵就挨了警告处分。他想不通,第二天喝了好多酒,在农场的荒地里飙三轮车,结果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翻了,自己的右腿和盆骨摔骨折了,手术后行走倒没什么妨碍,但医生告诉他,将来要过夫妻生活蛮难的。
农场的人有看笑话的,有为黄成兵鸣不平的。女人们都在后面戳陈文玲的脊梁骨,骂她造孽害人。陈文玲也感到不安,一天半夜,她带着酒去找黄成兵,两人各吹了一瓶老白干,谁也不吭声。最后,陈文玲大腿一拍:“我嫁给你了,搭着伴儿过一辈子,不给人家看笑话。”
在婚姻中,有相当一段时间,陈文玲和黄成兵像两根炮仗。他们闹过也吵过,别扭了好些年,但到现在,他们似乎都熬过来了,克服了对彼此的厌倦,敞着肚皮讲话。他们分房睡觉,床头装了报警器,谁不舒服了,可以随时“呼叫”对方。他们以哥妹相称,开玩笑时就称呼彼此是“战友”。生活开销方面,两人也坚持AA,谁也没为钱的事红过脸。
陈文玲不后悔,但她又说,一到阴雨天,便常做同一个梦,“自己卡在一条缝里”。
年7月,黄成兵中风了,走路、吃饭都成了问题,陈文玲的“心泉婚介”又堆着许多事,她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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